2018/07/12 | 來源:《品牌紅木》雜志
[摘要]朱啟鈐、宗白華、梁思成、王世襄等人的治學實例,啟發我們明了傳統的“匠術”、“匠學”的強大底蘊和對當代學者的塑造能力。

全聯藝術紅木家具專業委員會專家顧問、明清家具研究學者張輝,畢業于山東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先后任職河北省博物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 年后,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劃組稿編輯,并創建北京紫都苑圖書發行公司。著有《曾國藩之謎》(經濟日報出版社),整理《曾國藩全集》(中國致公出版社)、《中國通史》(中國檔案出版社)、《中國名畫全集》(京華出版社)、《古董收藏價格書系》(遠方出版社)等著作。從2000年開始,從事明清家具、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現為三家專業藝術媒體專欄作家。將考古學、人類學、圖像學、歷史學之方法論引入家具研究。2017 年出版《明式家具圖案研究》(故宮出版社)
2013年8月,王澍在中央電視臺一個題為《叛逆的征途》的講演中說:“在研究生畢業后的十年中,我做了一些小工程,改造老建筑,在這個過程中,我向匠師學習,工人每天八點鐘上班,晚上十二點下班。我從第一天開始,每天八點到場,晚上十二點與工人一起下班……我當時就想,一定要看清楚工地上每一根釘子是怎樣釘進去,全部要看清楚,我們在學校沒有學動手做事,這個很重要。到今天我底氣十足,是因最低的底牌,我都摸過了。我學到了大量的東西,為我再出山,作了大量的準備工作?!?/span>

2012年世界建筑界的“諾貝爾獎”普利茲克獎獲得者王澍
王澍是2012年世界建筑界的“諾貝爾獎”普利茲克獎獲得者。當代建筑當然是非常個性化的,不同于傳統時代的普遍風格。即便如此,這個中國當代建筑界最狂妄的叛逆者,如日中天的設計大師,自認為自己的底氣十足,是因為他在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里,每天跟工人在工地一起吃飯,眼睛一直“要看清楚工地上每一根釘子是怎樣釘進去”。
一百年前,幾乎同樣的事,也發生在另一個聲名顯赫的大人物身上。朱啟鈐(1872年~1964年),1903年任京師大學堂譯書館監督。后歷任民國內閣交通部總長、代理國務總理、內閣內務部總長、京都市政督辦。為了市政改造,他對土木營造格外用心,但當他想有所作為時,才明白被視為“匠人之術”的古代土木工程,歷來依靠工匠的師徒口口相傳,無人以文字和圖繪認真記載。文獻中偶有零星記載,“專門術語,未必能一一傳之文字。文字所傳,亦未必盡與工師之解釋相符……歷代文人用語,往往使實質與詞藻不分,辨其程限,殊難確鑿?!?“向者已云營造學之精要,幾有不能求之書冊,而必須求之口耳相傳之技術者。然以歷來文學,與技術相離之遼遠。此兩界殆終不能相接觸?!?(朱啟鈐:《中國營造學社開會演詞》,《中國營造學社匯刊》,一卷一期)。

朱啟鈐(左)與周恩來
于是,這位政商大佬徑直去求教民間藝匠,“所與往還者,頗有坊巷編氓,匠師耆宿。聆其所說,實有學士大夫所不屑聞,古今載籍所不經覯。而此輩口耳相傳,轉更足珍者。于是蓄志旁搜,零聞片語,殘鱗斷爪,皆寶若拱璧?!被突椭腥A古代建筑,宏偉精麗之觀,今日回首,何其輝煌,拍拍腦袋一想,也應該是文化人參與指導、親自設計。但歷史的真實就是那么殘酷。建筑營造和木器匠作一樣,匠師與士人間的隔膜之大,距離之遙,令人匪夷所思。
在這個盛產上智下愚、重道輕器的“文人情懷”國度中,與古代建筑相關的文獻,留與后人的是,“則隱約之印象,及美麗之詞藻,調諧之音節耳。讀者雖讀破萬卷,于建筑物之真正印象,絕不能有所得?!保核汲烧Z)

梁思成(右)與林徽因
上世紀三十年代,我國古代建筑研究處于篳路藍縷之時,梁思成指出:“蓋建筑之術,已臻繁復,非受實際訓練,畢生役其事者,無能為力,非若其它文藝,為士人子弟茶余酒后所得而兼也。然匠人每暗于文字,故賴口授實習,傳其衣缽,而不重書籍。數千年來古籍中,傳世術書,惟宋清兩朝官刊各一部耳。此類術書編纂之動機,蓋因各家匠法不免分歧,功限料例,漫無準則,故制為皇室官府營造標準。然術書專偏,士人不解,匠人又困于文字之難,術語日久失用,造法亦漸不解,其書乃為后世之迷。”(梁思成:《中國建筑史》,“第一章序論”,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
面對古代建筑學的空白,梁思成從故宮建筑入手,博征技師、請教名匠,耳聆手記,逐漸接近了中國古代建筑的堂奧。1934年,其首部著作《清式營造則例》出版,這是中國文化人第一次用現代科學方法研究“匠人之術”、“匠學”的成果。
古代建筑與木器匠作,為兄弟門類,命運亦相同。而中國古典家具真正意義的研究之始,實則出自西人之手。出生于德國的古斯塔夫·艾克,曾執教于現代主義發源地的德國包豪斯學校。1923年,他來到廈門大學教書,1928年,又赴京任教清華大學,后成為“營造學社”創社會員。1944年,艾克出版了《中國花梨家具圖考》,這是明式家具科學系統研究的第一部專著,它用攝影、繪圖記錄實物,對家具榫卯、結構進行實證記錄分析,堪稱明式家具學術的開山之作。在書首,艾克致謝云:“我懷著敬意感謝魯班館的技工們,感謝他們在實際技巧和傳統工藝方面給予我的教育,愿這古老和崇高的技藝經受住我們這個機械文明時代的千難萬險而永傳不衰?!保ò酥?,薛呤譯,《中國花梨家具圖考》,地震出版社,1991年)透過這些文字,不難看到當時北京魯班館匠師對這本著作的巨大意義和核心作用。
在明式家具研究史中,王世襄是用心最苦,耗時最長的參與者,數十年堅持與隱忍,古今罕有。他影響了一個學科和一個行業,但他的能量仍是來自他尊重的匠人們。他曾說過,“那時候沒人要,當破爛,貴的我買不起,便宜的我收回來,請人修,恭恭敬敬請教,從中學到很多東西?!痹谄洹睹魇郊揖哐芯俊沸蜓圆糠?,他特意安排了一張與木匠祖連朋師傅的合照,倆人前面,是一把鋸一只刨子。兩人姿態,一蹲一俯,竟相放低身段。當代最懂得傳統文化和傳統工藝的大文人,如此尊重一位木匠老人,這是對匠師的高情厚誼,更是對傳統匠作工藝的鄭重敬禮。在明式家具這個行當中,如果說王世襄先生與祖連朋師傅的區別,前者發乎自覺。后者來于自然,祖連朋自然而然與一個行業、一個制作的體系相聯,那是世代的生活,他們的身后是龐大的匠作根系。

王世襄(左)與祖連朋
老一輩學者王世襄、楊耀常年以木匠為師友,耳聞手記,不恥下問,進而提煉粹取,從而成為古典家具研究的大家。任何一種“匠人之術”,都是一種堅實而深厚的文化,廣博的匠作猶如淹藏在深深大海之中的冰山,各位文化高人僅是水面上的一角。當代實例啟示我們理解古代。
隋代趙州大石橋,為世界上最早的敞肩券石橋,其結構之合理和設計之美麗,讓同時期全世界的古橋都顯得黯淡無奇。此等世界級建筑,到唐代時,人們已不記得它是匠師李春帶人修建的。正如唐代張嘉貞《安濟橋銘》所說:“趙州洨河石橋,隋匠李春之跡。制作奇特,人不知某為。”
同樣,明式家具這個偉大的工藝的制造者的身份,幾百年后也湮滅在歷史的風煙中,“人不知某為”。王世襄說:“至于文獻材料,因家具制作純屬匠師之事,文人學子不屑,也不可能作詳實的記載”。(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第155頁)王先生此話,也是唐人李春之論的千年回音吧。
古代文化結構中,重道輕器,“百工之事,君子不齒”。 各種工藝制作的締造者,在煌煌史籍中,永遠是籍籍無名。輕視工藝和匠師是中國古代的知識階層的一大特點,工藝常常被歧視為“奇技淫巧”。史籍之中,對匠師技師的記載,遠遠少于醫卜相巫和江湖之人。
清末重臣兼外交官、洋務運動的主要領導人李鴻章對中西文化感受深刻。1864年,他在致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函中說:“中國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積習,武夫悍卒,又多粗蠢而不加細心,以致所用非所學,所學非所用。無事則嗤外國之利器為奇技淫巧,以為不能學……蓋中國之制器也,儒者習其理,匠人習其事,造詣兩不相謀,故功效不能相并。藝之精者,充其量不過為匠目而止。”(李鴻章:《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25。)這段話點明了中國人學識與技巧之間缺乏配合的窘迫。
1914年,民國人權運動領袖和科學管理先驅楊杏佛發表了《科學與中國》一文,主旨是探討“中國無科學”,為何近代科學不產生于中國,這也是后來著名的“李約瑟難題”的要義。“為什么直到中世紀中國還比歐洲先進,后來卻會讓歐洲人著了先鞭呢?怎么會產生這樣的轉變呢?”
楊文說:“中國社會之心理,重玄談文學,自古已然。制造發明之人,生被玩物喪志之譏,死無名垂竹帛之榮?!辈⒅赋鲋袊鴮W者的空疏學風:“言哲理則虛無縹緲,不可究詰,觀事務則拘守形跡,不求原理。”此文聲動一時,至今已整整一百年,但對于當下明式家具研究的“玄談”, 尤覺是有的放矢,振聾發聵,其現實的光芒,仍照亮著今天的迷津。
一代美學大師宗白華在研究先秦藝術史后,認為當時匠師具有自覺的工藝思想,甚至發展出抽象度很高的美學。宗白華說:“匠師內部早就自發地發展美學思想。如梓人為筍虡那段,在先秦工藝美術高度發展時,匠師在實踐中的發揮得到寶貴的美學遺產。與老莊孔孟荀的美學思想,并為先秦美學之精粹?!保ㄗ诎兹A“中國美學思想專題研究筆記”,《宗白華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宗白華把先秦工藝思想的價值,甚至抬到墨法諸家之上?!保ㄗ洠骸蹲诎兹A對藝術設計的理論研究》,《南京藝術學院學報》2008年2期)

宗白華
只是到了當代,才有智者對古代匠人另眼相看,朱啟鈐、宗白華、梁思成、王世襄等人的治學實例,啟發我們明了傳統的“匠術”、“匠學”的強大底蘊和對當代學者的塑造能力。張輝認為,包括古典家具在內的各類古代工藝制作的“匠學”、“匠術”,被中國知識界關注、研究,風云際會,出現在20世紀30年代,背景是現代西方科學體系登陸我華。其身份和研究模式是:一批受過現代教育、致力復興、弘揚中華文化的仁人志士,實地勘察實物,廣搜博集實物及文獻資料;求教“匠師耆宿,聆其所說”、“口傳身授”;以西方現代科學體系作為記錄、詮釋的手段,探討古代器物的內在規律。
五十多年后,王世襄著作的問世和引發的一系列反響,應該是三十年代這場觀念革命之光的重新煥發。(來源:第四十七期《品牌紅木》雜志 張輝∕文 楊銀竹∕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