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01 | 來源:《品牌紅木》雜志
[摘要]作為重要財富和財產象征的硬木家具,為何其上往往雕飾象征女性的螭鳳紋、鳳紋呢?

鳳紋在長期的演化提煉中,形成固定形象,“錦雞頭、鴛鴦身、鵬鳥翅、鶴腿、鸚鵡嘴、孔雀尾”。在明清之際的工藝品上,鳳紋還衍生出另一種形式—— 螭鳳紋。螭鳳紋為鳳紋的一種變體,通常為鳳頭,身尾呈卷草紋樣,但不似鳳紋那樣尾羽飄舞。
區別螭鳳紋、螭龍紋的簡易方法,其一是把握其上啄部形態,螭鳳嘴上部一般呈尖鉤狀,如鳥嘴,而螭龍嘴上部腫大,向上翻卷。其二,一般情況下螭鳳眼睛細長,而螭龍眼睛偏圓。螭鳳紋大量見于明式家具上。
明清時期,購置以黃花梨、紫檀材質為主的明式家具,對任何一個家庭都耗資不菲。在男性為主體的傳統社會中,作為重要財富和財產象征的硬木家具,為何其上往往雕飾象征女性的螭鳳紋、鳳紋呢?
在整個古代藝術品界,不僅是古典家具界,人們對螭鳳紋、鳳紋熟視無睹, 螭鳳紋和鳳紋含義的解讀往往語焉不詳,甚至最經典的明式家具著作也將鳳紋簡稱為花鳥紋。
通過考察明式家具實例和對明清生活史的研究,筆者認為,螭鳳紋、鳳紋圖案作為女性專指符號,在明式家具上大規模出現,絕不僅是純粹裝飾,而是與特定的社會風俗、思想意識相關,有其自己的歷史主題,反映特殊的寓意或用途。這里藏有一個密碼,那就是這些家具出自女性之家,為女子出嫁時的嫁妝。
“陪嫁”又被稱作“嫁妝”、“妝奩”、“妝奩”。妝奩本是指古代婦女專用的梳妝盒,妝為修飾、打扮之意,奩為盛放梳妝用銅鏡的器具。奩中放有一面銅鏡,所以梳妝匣又稱“鏡匣”,亦稱“鏡奩”。漢代許慎《說文解字》云:“奩, 鏡匣也。”
《后漢書?皇后紀?光烈陰皇后》云:“視太后鏡奩中物,感動悲涕。” 李賢注: “奩,鏡匣也。”北周庾信《鏡賦》云:“暫設粧奩,還抽鏡屜。” 奩,作為女子梳妝用鏡的匣,是陪嫁時的必備物,故成為嫁妝的同義詞。嫁妝又稱“妝奩”“奩資”“妝資”,為新娘陪嫁財物,“奩田”為陪嫁的田產。
明清婚俗中,許多地方女方嫁妝中含有家具,這是約定俗成的規定。一般人家,起碼含有梳妝家具,諸如鏡臺、悶戶櫥。悶戶櫥為梳妝臺,俗稱“嫁底”。家境厚足者,陪送衣架、床等。家境富有者,嫁妝中包含廳堂家具在內的所有家具。在明清文獻中,記載巨富大貴家族可賠送奩田數千畝,自然也可以陪送全堂家具。
女方嫁妝上,往往以象征女性的鳳紋圖案為裝飾,這是區別夫家財產的視覺識別符號。它高調地昭示著女方的一種權利,別有意味。
這些有象征意義的符號表明,女性不是完全沒有話語權。婚后女性,尤其是有自己所屬財富的已婚女性在家庭擁有一定的地位。嫁妝作為新娘私產,在夫家長期屬女方所有。嫁妝厚薄顯示著女方的財富、家境和社會背景的高下, 嫁妝的眾寡也意味著新娘在新家庭的財產的多少,影響著她在夫婿家地位的尊卑。因此,明式家具上的圖案不僅僅是裝飾,更是象征,具有寓意,這反映著當時社會群體的共同意識和文化情景。
它雕刻在家具上,表明這些家具為女子出嫁時的嫁妝。
晚明小說描繪的生活和歷史學成果,也可視為這種鳳紋寓意的注釋。
明代嘉靖年成書的《金瓶梅詞話》中有意無意地透露出這樣的信息:嫁女要陪嫁床。西門慶匆忙嫁女兒,“促忙攢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漆拔步床陪了大姐。”女兒死后,床取回變賣,得八兩銀子。
陪嫁品作為私家財產,女兒死后要取回。《醒世姻緣傳》中也有同類描寫:被休的婦人,把她的財產打包放到柜子里,一同抬運回家,這些是她的嫁妝,是娘家的財產。
宋史、明史、清史學者普遍認為:當時,女方嫁入新家,婚后相當長的時間內, 嫁妝為女子的私有財產,這種財產為女子在婆家的地位和話語權提供了保障。宋、明、清各朝均是如此。
這也是這三個朝代厚嫁風尚的一個原因。“女性沒有經濟來源也是她們在家庭中地位低下的根本原因之一,她們需要依賴男性生活,沒有獨立決策事務的能力和機會。而嫁妝幾乎是女性在婚后的漫長歲月中唯一可以獨立支配的財產,這份財產無需融入夫家、不參與將來的分家,翁姑和丈夫都無權干涉,特別是當嫁妝達到一定的數額時,無疑成為女性一筆可觀的人生財富。女性恰當地使用自己的嫁妝奩產,不僅可以幫助她們樹立和鞏固其在夫家的地位,例如不少婦女用奩資孝養翁姑、資助丈夫入仕或經商、為家庭其他成員謀福利等,在這個過程中,女性由剛剛踏入家門的‘新婦’逐漸轉變為整個家庭內部的核心;更為重要的是,憑借嫁妝所提供的經濟實力,女性開始擴大她們的生活空間和活動范圍,除家庭事務之外,一些婦女還利用嫁妝救濟貧困族人、輔助族中老弱病殘,從而得到宗族的認可和尊敬; 另一些婦女則通過對丈夫和兒子事業的干涉,展現自己的政治和外交才能,這也建立在她們享有較高的家庭地位和經濟實力的基礎之上。” (毛立平:《清代嫁妝研究》,頁8,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明清史學研究成果為我們研讀明式家具圖案提供了堅實的歷史學基礎。下面以螭鳳紋、鳳紋家具代表作品具體說明。

清早期 黃花梨螭鳳紋翹頭案(選自羅伯特?雅各布遜、尼古拉斯?格林利:《明尼阿波利斯藝術館藏中國古典家具》)
黃花梨螭鳳紋翹頭案(圖1),料大工繁,氣息華美,呈清早期雕飾作品的整體特征。牙頭浮雕螭鳳紋,擋板透雕草龍式螭龍螭鳳,上下和合,象征夫婦恩愛。
此案圖案繁復浪漫,熱烈富麗,甚至有花朵隱約其間,螭龍螭鳳的爪部演變為草葉狀,身尾蔓卷變成翻動的圓潤草葉,呈現出一種飽滿流暢的靈動之美。

清早中期 黃花梨螭鳳紋方桌(故宮博物院藏)
從已見的案、桌看,螭鳳紋、鳳紋多是在牙板、牙頭、擋板上以浮雕、透雕工藝完成, 而黃花梨螭鳳紋方桌(圖2)是以一種圓雕方式雕出螭鳳紋角牙,各置于牙板與四腳相交處。
其實,此桌霸王棖已經完成了力學功能,但制作者用八個螭鳳紋角牙,增加了新型的裝飾,而且表達了一種女性的象征。一目了然,這種角牙是桌類的一種新式樣,螭鳳紋帶領家具裝飾工藝前行的尖兵作用得到顯現。

清早期 黃花梨螭鳳紋衣架(選自中國國家博物館:《簡約?華美——明清家具精粹》,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黃花梨螭鳳紋衣架(圖3)的中牌子為斗簇工藝制作。
斗簇的優勢明顯大于攢接,它更適宜多組鏤挖成形的木件組合,既具象表達了觀念象征,又強烈表現了形式美感。
衣架類的中牌子是完成觀念表達和審美裝飾的主要平面空間。此衣架中牌子上有多個螭鳳紋與多個四合云紋縱橫相連,營造了花團錦簇的效果,可見清早期不厭其煩的裝飾傾向。
這件帶有女性符號的衣架工藝之精致、圖案之美妙,達到后人難以逾越的高度。
此中牌子是扇活件,以銷子與架體相連。其上斗攢團形螭鳳紋與四簇云紋。 兩紋交替連接。兩橫棖下置回首螭龍紋。此等工藝之秾麗,代表著明式家具美學中華美風格的半邊天,獨成一片景致。中牌子下的角牙圖案為回首螭龍紋。這種大鳳小龍的格局頗可玩味。

清早中期 黃花梨螭鳳紋衣架(選自莊貴侖:《莊氏家族捐贈上海博物館明清家具集萃》,兩木出版社)
黃花梨螭鳳紋衣架(圖4)中牌子絳環板、掛牙上均透雕螭鳳紋,搭腦出頭為變體螭鳳紋,站牙透雕螭鳳紋,螭鳳紋頭部為站牙上端,身體草葉化形近西番蓮紋。橫棖下的角牙為回首螭龍紋。
此衣架中牌子所雕螭鳳紋方折拐子化嚴重,這些特征表明衣架年份為清早中期,掛牙、站牙、搭腦出頭的花葉化傾向與此年代吻合。

清早期 黃花梨螭鳳紋盆架
黃花梨螭鳳紋盆架(圖5)腹部隆起,不是一般的洗臉盆架,應是陳設性的盆托。這是明式家具設計中非常前衛的一個進步。觀察其特點有三:
以五條象征女性的圓雕螭鳳,作為盆架的腿足構件, 而此前圓雕件僅作為點綴或部分裝飾構架。螭鳳尾部翻卷如草葉,另以小卷草形構件支撐上下。此架女性觀念的表達、視覺的美感和結構力學三者,均處理得和諧完美,大膽而成功。
五條腿足上的鳳頭已簡化到若有若無,鳳眼被有意忽略,但女性符號的螭鳳形態依然存在,此處之無勝其有, 為得意之筆。紋飾雖有所簡化,但寓意依舊,它體現了紋飾圖案的簡化規律。
明式家具的圖案裝飾內容是第一性的,內容決定后,表現形式會多元發展。同理,在螭龍紋普遍使用于明式家具之時,螭龍觀念含義是第一性的,內容之重要又決定形式的靈活演變。
螭龍紋在發展過程中,形成可長可方可圓的形象,但如果由此得出“因為螭龍紋適合各種式樣所以得以廣泛使用”的結論,這恰好舍本逐末了。
同樣,螭鳳紋因觀念被使用,最后又演變為多種式樣,此架便是例證。
這種立體圓雕形態出現的比較晚,在明式家具中,它們是螭鳳紋、螭龍紋發展到頂峰時演變出的一種新式樣。五條圓雕螭鳳構成立體看面,一周三百六十度可觀, 與同一時期的飾六條螭鳳獨梃桌的設計精神是一致的。這一款式沿用時間悠久,至清中期、清晚期仍在制作。如故宮儲秀宮陳列的清紫檀螭鳳紋六足盆架。
明清時期,鳳紋作為女性專屬標識明確。 與鳳相關的傳統語匯,比比皆是,如龍鳳呈祥、鳳諧鸞和、鸞鳳和鳴、鳳友鸞諧,均以龍鳳象征夫婦和諧,以鳳象征女性。
清代俞正燮《癸巳存稿?婚禮攝視議》載:“《明史?輿服志》云:‘庶人婚,許假九品服。’ 亦攝盛也。”明清時期,有品級的文官夫人可用鳳冠霞帔。平民女子嫁人時,根據“攝盛”制,也可用“鳳冠霞帔”,新郎可以用九品官服,故稱為“新郎官”。
明代馮夢龍《醒世恒言》“張廷秀逃生救父”中寫到“花燭之下,烏紗絳袍,鳳冠霞帔,好不風象。” 清代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五十八回載:“ 擇了吉日迎娶,一般的鼓樂彩輿,鳳冠霞帔,花燭拜堂,成了好事。”
鳳紋經過數千年的發展,從傳說演進為觀念符號,表達特定的意義。明清時期,在傳統習俗、文化和制度上,鳳紋作為女性的象征符號完全確立。在大量明式家具上,雕飾鳳紋是約定俗成的嫁妝符號,表明財產的權屬。
作者介紹:

全聯藝術紅木家具專業委員會專家顧問、明清家具研究學者張輝
張輝,畢業于山東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先后任職河北省博物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后,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劃組稿編輯,并創建北京紫都苑圖書發行公司。著有《曾國藩之謎》(經濟日報出版社),整理《曾國藩全集》(中國致公出版社)、《中國通史》(中國檔案 出版社)、《中國名畫全集》(京華出版社)、《古董收藏價格書系》(遠方出版社)等著作。從2000年開始,從事明清家具、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現為三家專業藝術媒體專欄作家。將考古學、人類學、圖像學、歷史學之方法論引入家具研究。2017年出版《明式家具 圖案研究》(故宮出版社)。2019年出版《中國家具日歷2020》(中國林業出版社)。
(來源:第五十七期《品牌紅木》雜志 張輝∕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