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26 | 來源:鳳凰網
[摘要]中國的木作史,也是一部木作工具的發展史,每次生產工具的革新,都帶來木作技藝的進步。對于當代木作匠人來說,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是機器該在多大程度上代替手工。
木雕匠人:千年不變的專注
樓婧婧36歲,是一名木雕女工。她正和其他兩名女工圍坐在一個直徑約為1.2米的木頭花瓶旁,雕刻仕女的衣領紋飾。
那是一群唐代女人,臉部豐潤、體態雍容,帶著盛世的祥和與華貴。她們的頭部、服飾均已成形,現在就差頭發和衣服紋飾上的細節了。樓婧婧用鉛筆在衣領上畫鋸齒紋,握角雕刀沿鉛筆痕剔過,質地較軟的椴木絲絲脫落,鉛筆痕漸被刻紋取代。每個仕女的服飾細節的處理都不雷同,紋飾、花朵自有風格,襯托著各有千秋的女人味。
樓婧婧所在的,是浙江省金華東陽的一間木雕工廠。當地以東陽木雕而全國聞名。
在整個車間近50名工人中,樓婧婧這樣的女工約占一半。男人主要在“打坯”:以木槌敲鑿子,沿著設計圖上的線條鑿出一個大概的輪廓。心細的女工主要從事“修光”,即對輪廓的精雕細琢。
東陽木雕以平面雕刻的浮雕見長,對圓雕、半圓雕等的創作也同樣出神入化。木頭有自己的質地、紋理、色澤,不同于潮州木雕等以髹漆手法掩蓋木紋,東陽木雕熱衷于“本色素雕”,也就是以木頭的本色營造出一種清水出芙蓉的質樸無華的效果。
過去,東陽木雕以做家具為主。在材質上,東陽木雕主要的材質是軟木,杉木、樟木、椴木。隨著后來紅木家具的興起,東陽木雕也逐漸傾向于用材質較硬的紅木,如檀木、花梨木、楠木等。
廠房的節奏是木槌此起彼伏的擊打鑿子,外頭聲聲蟬叫。所有人都出奇地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卻反襯出廠房里外人不敢打擾的安靜。專注是匠人最基本的品質,幾千年沒變。雖然工人間挨得很近,但其實很少聊天。“你坐不住是沒有用的,要是浮躁的話,活肯定干不好”。
樓婧婧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完成對一縷縷頭發的雕刻。歲月在雕刀的縫隙流走,卻也因為專注而放緩腳步。她從16歲初中畢業開始做木雕,至今20年。從新手到熟手,不僅是手藝的逐漸精湛,還有內心慢慢變得波瀾不驚。如今她給人一種由內而外的平靜感覺,而她的面容也顯得比實際年齡更年輕許多。
傳承與改善:時間里的沉淀
在技藝純熟之前,匠人們總要有一段較長的學習期。
學徒制曾是過去最重要的技藝傳承方式,有“三年學徒,五年伴作,十年成師”的說法。從入門到自立門戶,至少要10年。掌握技藝需要師父言傳身教,也是在時間里積累經驗的過程。
每名工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雕刻刀具:打坯的工人有各種寬度和弧度的大鑿子;修光的工人則有許多型號不同的雕刀,約60多把的雕刀中放在一起,有平口、弧形、V形等刀口,不同的長短和大小,應對不同情形的雕刻。而把刀磨好,是入門必修課。
在出師前,徒弟必須跟隨師父、且僅能師從一人。盡管在社會階層中,工匠的地位并不高,但是在工匠內部,徒弟的地位還遠比師父卑微。在師徒的相處關系中,“徒弟要好好摸索才能走出來一條自己的路,師父在教的過程中可能還拿一點捏一點”。
“吃飯的時候我幫師傅打飯,休息的時候我給他搬凳子,下班后給他洗衣服、洗鞋子,農忙時到他家幫忙割稻子、麥子。”另一名曾經的木匠這樣描述自己的學徒生活。“所有的師傅、師叔都很喜歡我,很愿意教我,因為我比別人腿腳勤快,勤能補拙嘛。”
樓婧婧最早也拜了一個師傅,在隨師學習的半年里,她不停地練手勁。“給我一塊木板,不斷地鑿、鑿、鑿。”等到厚厚的木板被鑿薄穿透,手指積攢的力道也就大了起來;也就是到這個時候,她已經能很好地操控雕刻刀。
與學徒制相伴的,則是匠人們過去多為長工制。在過去的東陽,建筑木作匠人多為長工。樓婧婧所在工廠的總經理、浙江工藝美術大師王向東說,過去的建筑,往往是家族根據自己的財力,雇請一幫師傅做三五年,匠人們根據主人審美和財力施展能力。
如今的傳承方式和過去的已經有了很大不同,尤其是隨著傳播渠道的豐富,一個新手受到“點撥”的機會遠比以前多。但若無深厚的木作經驗,也很難綻放出自我創作的花朵。
只有經過豐富的木作實踐,匠人才有完成質變的積累。匠人們都是在反復操練中變得自由,同時在單調中實現從操練到創造的轉變。現在交給樓婧婧一個只有輪廓的木坯,她便能隨心的行走雕刀,精細的雕刻在手下生長,這是純熟之后自然而然的結果。
匠人群體在漫長的技藝傳承中,留下了精妙的技藝財產。今天的平凡工藝,往往是古人無數次偶然發現和頓悟累積的結果。每一個簡單的工藝,背后都有多次量變到質變的結果;是工匠在面對同樣問題時,對之前工匠解決方案的傳承和完善。這樣的過程在一年又一年的敲敲打打中悄然進行,在今天仍在持續。
革新的時代:人依然是一切的中心
對于當代木作匠人來說,他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問題:機器該在多大程度上代替手工;如果完全依靠機器生產,那么傳統樣式的家具還有工藝價值嗎?
樓婧婧這一代人,就處在這樣一個變革的時代里。機器已大量介入木作之中:手工依然重要、也依然存在,但善用機器已經變得越來越重要。機器的影響只是這個時代帶來的革新的一部分,也包括風格和樣式的革新。
對于這個問題,廣式家具和潮州木雕師父說:在打眼、打坯等一些環節機器可以介入;但在體現“活”的環節,特別是雕刻還是要仰賴手工的。而浙江東陽的王向東對機器的態度則更加開放。他認為機器只是工具,離不開操作它的人。
這兩種態度并沒有實質區別。廣東匠人認為機器不能用來雕刻,是認為機器難以達到手工的效果;而浙江匠人相信,只有人處在主導位置,機器才有可能做得足夠好。
中國的木作史,也是一部木作工具的發展史。每次生產工具的革新,都帶來木作技藝的進步。從石器到銅器再到鐵器,背后就是工具的革新和進步。現在電氣、電子化的操作,則使得匠人處理木材變得越來越節省和精細。
機器制作不等同于粗制濫做。王向東認為,未來十年,機器造的產品間就會顯出優劣差別來。最關鍵的是,機器只是將人和對象的距離拉開了,但并沒有分離這兩者。機器制造的產品,依然要能夠體現匠人們精心的設計、細致的雕琢,以及匠人們對木料的情感。
隨著公司化運營、產業化發展成為木家具、木雕等的主要生產模式,匠人們必須更加緊密地結合市場需求。
王向東往往是一件產品的最初設計者,他畫設計圖,定下輪廓、風格和基調,工匠們完成局部創作。工廠里的產品總會翻新花樣,很難有重復的產品。在這行,沒有以不變應萬變的花樣和技術,匠人的技能也必須跟著更新。
很多東西不是老師教的,比如老師只是教花要怎么卷怎么做。”樓婧婧說。“但怎么做才漂亮則要靠自己去想。做起來怎么薄,看上去好像是真的一樣。所以就得一邊做、一邊學、一邊揣摩。”
“我們這行是做到老,學到老”。老王是40歲的工匠,比樓婧婧從事木作稍多些年頭。三四十歲在樓婧婧的同事中,是比較集中的一個年齡段。他們往往有20來年的雕刻經歷,并且在廣東、上海等地有過木作經驗,能夠兼收一些外地雕法。然而老王、樓婧婧相信,自己還要學習更多的東西。
多數工人都有精益求精、追求完美的心態。樓婧婧就這樣說:“你把這塊活給我了,我就要把這活做得自己滿意,首先要自己先滿意。”而為了做地更好,就得不斷地翻書本、請教其他師傅。
優秀的匠人都相信,木作工藝不僅有實用價值,更有美學的價值。而這種美并不只在木頭本身,更來源于人。(陳雪聰∕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