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20 | 來源:南海網-海南日報
[摘要]近些年,關于“感恩”的字眼在東方的街頭巷弄里漸漸地又多了起來,仿佛它在東方人的身體里孵化了幾百年,終于孕育成形,可以橫空出世了。
從前的東方人似乎毫不吃力就過了一輩子,打漁,收網,讀書,枕著花木聽海潮,花木在魚鱗洲、敦頭港的灘前川上都有,老了的樹根不知怎么就留在了灘前,漸漸地蒙上灰塵。而今子孫們在休憩時把灰塵撣了下來,在午后黃色的太陽里飛舞著。有人在這回憶里聞到了花梨木的香氣,淡而清雅,像記得兜兜轉轉的快樂,不分明,卻也似茶的氤氳,繚繞著許多的意味,細細的感恩情緒卡在嘴角,隔了兩千多年,到底也沒能清晰地吐出來內斂的東方人不喜好抖落自己的家底,都說日子是要踏踏實實地過。從公元前的110年開始建縣制,這兩千多年人走了人來了,名字卻不曾變過顏色,從九龍到感恩到東方,都有奇特的中國古老哲學的韻味。“感恩”的歷史分外持久,從公元607年開始,一叫就叫了1342年,如今它不再需要文字解構,東方人最初的皮膚、毛發、血、心臟和鑄造骨頭的鈣里都植有。
近些年,關于“感恩”的字眼在東方的街頭巷弄里漸漸地又多了起來,仿佛它在東方人的身體里孵化了幾百年,終于孕育成形,可以橫空出世了。而在中國人最幽微親切的感覺里,這樣廣褒神奇的一片土地,總得有一種信物,能讓我們把感恩寄寓其中,然后在渾濁的汽車尾氣里想像過去的世界,迂緩,安靜,齊整脫略的高人嗜竹如酒,在荒野外的木屋里捫虱而談。古時的東方人,總比別處更奢侈些,把心情收藏在黃花梨的汁液里,或者樹洞中,感恩的情愫會在一日一日淺淡的光里長成枝繁葉茂。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外祖母說過很多東方人和花梨木的私密的故事,我沒有寫歷史的意愿,但這些故事讓我心酸急切,我喜歡坐在灶臺前,撥弄冒著火星的木碳,小木枝一挑,火星四處飛散,看見外祖母的臉清澄喜悅,但立刻被重重黑暗擁上來,淹沒了,只有我面前的炭灰半明半暗,一只腳趾探頭探腦,仿佛對外祖母的講述都有了理解。
外祖父在感恩縣一個古老的山村里長大,他的父親是清末的貢生,思想開明,不遵循規蹈矩的老規矩,有許多的土地,土地里的花梨木在外祖父很小的時候就成林了。外祖父生得儀表堂堂,他是這個村莊里出來的第一個中學畢業生。在他正忙于抒發理想的年月,“蘆溝橋事變”爆發,沒過多少日子,日軍的軍艦和飛機就開始了對感恩縣城的炮轟,外祖父為了抗日,動員自己的貢生父親,把成林的花梨樹賣了,把堂屋里那張黃花梨打造的八仙桌也賣了,籌辦夜校,他自己當教員。他的父親一言不發,在日軍的槍炮聲里,人的命比這花梨強不了多少,像是寒噤的黎明,有些模糊,瑟縮,靠不住。
八年之后,和日軍的仗終于打完,外祖父活了下來。他在感恩縣里任過很高的職位,帶隊土改,建議分了田地的農民在田間地頭種些花梨。外祖父大抵是不知這些花梨后來能如此昂貴,他不過是覺著這樹好看,也能遮蔭。讀過不少書的外祖父究竟有一些模糊的浪漫主義者的氣質,在那個漸趨極端的時代,政治與理想的矛盾突然被揭穿,剛剛“翻了身”的人們在一些聲嘶力竭的口號下變得無比亢奮,他們仇視那些為他們的身份轉換而出生入死的先行者,傳統的知識份子,甚至于中國的一切。謹小慎微的尋常人家也因為驚恐的緣故而增強了壓力。
一向平心靜氣的感恩城從來沒有如此騷動過。在那歇斯底里的氣氛里,外祖父遭受了人類最恥辱的責難,他曾經倡導種下的花梨樹,幾乎被砍盡拔除。
外祖父死的時候,在一片荒野地里。不到十歲的小姨躲在密密的叢林里,看著外祖父被子彈擊中,一聲不吭倒在地上,旁邊有一棵高及云海的花梨樹。殺手們把外祖父圍了一圈,把他身上值錢的手表、鋼筆都掏去,臨走,有人覺得氣勢不足,再持刀把外祖父的腿砍成兩截。
過了許多年,當感恩城的騷動漸漸平息下來,已長成大姑娘的小姨領著家人去為外祖父收殮。當年的那棵花梨樹,枝葉幾乎抵了天空,外祖父的肌膚已經全然地沒入塵土,地上只有零星的幾根白骨。小姨每一次說起這個場景,都泣不成聲。而我總是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唐詩“舞低楊柳樓心月”,好像這詩里楊柳其實是花梨,守著外祖父的死,在暗夜里,以潑刺的姿勢,把月亮都掃了下來。然而,那樣高的一棵花梨樹,到底還是不能蔭蔽外祖父完整的軀體。
但歷史總比戲劇還要過分。十年后,感恩城換了新的名字,人們在新的縣城里給外祖父舉行了隆重的悼念儀式,來的人都哭得聲色俱厲,訴說著對外祖父的種種感恩,仿佛真是撕心裂肺的疼,追悼會現場入口,有兩棵外祖父當年種下的花梨樹,它們一直沉默,躲過了這場劫難。
因為外祖父,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對花梨木的來龍去脈感到了興趣。在許多記載里,都說明清家具使用的是花梨木,事實上,從唐代開始,就有用海南花梨木作龍床的傳說,而其中生長在東方的黃花梨最為名貴,自然就最有可能成為皇帝下榻的龍床。當時的東方黃花梨,貴同圣上。而早前東方的大戶人家,借著固有的作風,家里都有幾樣花梨木的家具,一年一度的節慶里,論一論自家的這些寶物,也是一件輝煌熱鬧的事。
很多年前,我和朋友趕了幾百里的山路,去昌化江邊一個村莊的大戶人家,看一張上了百年的花梨木四柱床。這張床應是明代晚期或者是清初的作品,它由床罩和床身組成,兩側面和后面掛檐及床圍子都用“四簇云紋”攢接,整個床顯得端莊秀麗。正面掛檐鑲著兩塊透雕的板片,刻著傳統吉祥的圖案“雙鳳朝陽”。正面圍子透雕的圖案他看了半天沒看出是何種動物,有一種類似少女的巧笑顰兮。廳里還有花梨木制作的四足香幾和雕著圖狀“壽”字的扶手椅。據說這家人在解放戰爭時就人去房空,有一些遠房的親戚偶來打掃洗塵,但后來那張四柱床還是丟了。
我不大能夠想像過去的世界,那張遺落了的端莊秀麗的床,上面睡著的,一定是個美麗溫婉的女子,長圓的辮子,寬大的燈籠褲,緊窄妖媚的水紅小襖,睡覺時也不脫下,非那么穿著不可的樣子;臉上有圓潤的低低的淺笑,溫順的包容,一切都能夠被原諒,小心翼翼地承受著身體外熱鬧的一切。暈紅燈照里,一部小小的蒼綠的人生。
東方的花梨,仿佛這女子的珍貴,受著皇家寵幸,木色金黃溫潤,她立在那里,不張揚,紋脈有幽幽的極淡極淡的香,她知道她是被愛著的,因為心定,隨遇而安。
但后來的很多年,這些花梨得到了過分的關注。街巷里,山野地長了幾十年上百年的花梨樹,一覺醒來,只剩了圓的樹墩,赤裸在陽光里,維持著經年修煉的木紋,紋脈里有許多木癤,木癤都平整,沒有裂縫,紋理卻現了狐貍頭、老人頭及老人頭毛發的形狀,潦草地橫在圓墩上,攀不住一些踏實的東西。
我記得有一年的除夕,我怎樣在滿街的鞭炮聲里尋找當年為外祖父守靈的兩棵花梨樹。我走進每一個有大樹的院子里去問,然后訕訕退出,仿佛唐詩里的“凄凄去親愛,泛泛入煙霧”,一切對于現代文明的籠統觀察都指向了虛無。文明人的馴良,到了一些中國人身上,總能有新鮮的演繹,守法之中,時而會滋生一種意想不到,過于凄厲的荒寒。
不過東方人的血液流有奇崛的文化。“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作為古訓嵌在東方人的骨骼里,他們樸悍憨實,重情義重功名,對于曾經齒唇相依的花梨木,他們不會讓赤裸的樹墩成為最后的詠嘆調。而今,東方人的大氣還儲有著先祖遺傳的隱忍,并重新通過花梨木的諒解與大自然達成了諧和。
前些日子,我回了一趟家,在東方的街市里看到許多新長成的花梨,鮮的翠嫩的枝葉,已開始在風里微微搖擺,寫著“感恩”字樣的紅幅系在還有些瘦弱的枝干上,無量的“蒼綠”中有安詳的創楚。樸實的東方人沉默著開始了對大自然的感恩回饋,東方向來少雨,但這一年里,這塊土地的水分從樹上拗下來,落到東方人的額頭上,不是褪色的雨滴,倒是花梨樹上儲著的露珠兒,非常的歡喜。
夏天時我還去了一趟俄賢嶺,這塊日光最為親近的土地近年來種上了幾百萬株花梨樹苗,農民在地里勞作,說話時低著頭,汗從衣角落到花梨樹苗上,干凈得像水洗過似的,農民說起花梨的將來,臉上掛了憨憨的笑,仿佛這樹里棵棵都附有花園。(編輯 田田)